旧人歌


(私设平阳在巫蛊之后去世、小猪和卫姐见了最后一面)




一、

卫子夫觉得自己这名字很怪


  

卫媪不识几个大字,却给她起这么个名字,子夫,是什么意思呢?也许她是想让自己不同她一样,嫁个好男子,从此为子为夫,一生也就罢了。可她还是忍不住生气,青的名字就很好,卫青,她为此嫉妒他。


  

可是青从来不跟她生气,青是温顺的,从不跟人吵架。唯一的一次是街口的混混侮辱母亲,他冲上去同他们斗殴,她那会才晓得青的力气原来这么大。



母亲告诉他们,他们都是公主府上的奴才,是要生生世世在这里的。于是她看见那个人。

  

生生世世,卫子夫想,我要跟她生生世世在一起吗?

  

  

直到多年后她已老去,仍旧不明白自己那一丝蒙昧的惦念到底从何而来。或许是母亲的嘱咐,或许是她在梅树下起舞时,公主府的主人就这样什么也不说,只是淡淡地瞧着,就足够让她发出幸福的叹息。

  

  

二、

然而这生生世世并不能长久。

  

建元二年的春日,少年代替了她姐姐的位子,高高在上地坐于主位,俨然全天下的东西不过在他的囊中---于是他对于姐姐的礼物欣然纳之。

  

少年的声音不同于他姐姐的温柔,他低沉着嗓子,让她为他唱诗经里的句子,眉眼带着不显的笑意。

   

他真像个孩子啊,她想。后来的四十多年证实了她的猜想。皇帝对待女人有时与稚子相似,爱时恨不得掏出心来,不爱便立刻收回。可连她自己都觉得怪,见他的第一面,她就明白了他是个怎样的人,明白他的薄情自负,明白他的雄才大略。然而她只能选择沉默,沉默地任他解开她的衣带,亲吻她,继而拥有她。

  

天子对于这份礼物很是满意,离开时对姐姐投以感激的目光。长公主对着这目光一笑,拉起佳人的手嘱咐道:“走吧,走吧,好好吃饭,富贵了莫要忘了引荐呐”

  

那不是公主第一次握她的手,可却是第一次同她说这些话,引荐,富贵。她无声地落下泪来,如同那些年不见天日的情意,将它们重新掩埋。

  




三、

一年的时光也不过是几个日夜的流转,皇帝再未宠幸过她。宫墙的瓦壁已经生了绿,兰柳也已开了又衰,一波又一波的老宫女被送出了宫,长秋宫也传出了旧宫人可出宫的命令。


她突然觉察到一股疯狂的喜悦,我要出去,她想,我要跑,我要回公主府去。她想着,也这么做了。宫人们惊奇地看着卫姬奔跑在永巷的身影,脸上全然是她们从未见过的、令人惊诧的笑容。

  

她跪倒在天子脚下,恳求他放她离开。皇帝抬手,拭去了她的眼泪,就同她初次躺在他怀里的那一夜。

  

“留下吧,朕会护着你的”

  

天子的眼睛干净而又明亮,让她想起十四岁那年卫青射到的那只小鹿,于是她只好认命,闭着眼睛,如同饮鸩者,任由自己沉迷其中。


  

  

四、

大司马已经快不行了

卫子夫看着床榻上的大将军,猛然想起来她这一辈子好像都在嫉妒他,小时候嫉妒他的名字,大了嫉妒他的姻缘,如今,她嫉妒他比她早走,不用等到七老八十,不用尝这人世疾苦。

  

“你放心”,她去拉他的手,那双挽弓射过匈奴王帐的手,早已变得干枯消瘦。

  

“我会让家里头都谨慎行事,请师傅好好教育孩子们,太子你也不用担心,他会。。。。。”

  

“给我唱支歌吧”

  

他突然打断她,“就唱我从郑季那逃回来的那一次,你跟阿姊唱的那支歌”

  

她依言而唱,接着便感受到那只手逐渐冰冷。皇帝早已泣不成声,他的大将军大司马,他以为会陪他一生的人,永远地离开了他。外头百姓们也在哭,大家都晓得,大将军打得匈奴人落花流水,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大英雄。里里外外的哭声相和,连长安仿佛都要震颤起来。

  

在这一片哭声中,皇后只怔怔地握着那只手,忽然就想起来他刚来平阳府的那一年,不爱说话,身上都是被打的印子,可是大姐跳舞的时候,他会呆在一边笑,卫步卫广跟着舞剑,她跟二姐唱着歌,母亲也会难得地好脾气,让他们这群小崽子过来吃饭,嘴里还念念叨叨着:“你们少气我两年,教我也活得久些!”

  

母亲如今想来该后悔了,皇后想,她走了,霍去病卫青也走了,如今她倒是落了个清净。接着她蓦地发现,母亲原也走了好些年了,于是她再不能想,也说不出话,只好跟外头的人一道,落下泪来。




五、

征和二年


皇帝来看过皇后,他已经很久不曾来过椒房殿,因而对里头的陈设都露出陌生的神色。可是皇后依旧不曾变,当年他欢欢喜喜地说要同她白头到老的时候,卫姬脸上的漠然同此刻的皇后一样,刺得他眼睛疼。


“你没有什么要跟朕说的?”


 皇帝想要寻个由头和好,他想,只要皇后肯道歉,他是愿意再同她说话的。毕竟他们已经夫妻几十载了,皇后一直这样贤德。他想,皇帝的孩子依旧是皇帝的臣子,她那么聪明,怎么会不懂得呢?


皇后看着皇帝,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垂垂老矣的自己,难怪他不愿意再来这里。可皇后突然就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,卫媪的鞭子,卫青少时与人斗殴的狠厉,还有霍去病射向李敢的那一箭。于是她开口,


“霍去病,卫青,当利,阳石,诸邑,公孙贺———”


 “你给我闭嘴!”


皇帝的怒喝打断了她未完的话语,他气得发抖,甚至忘了用“朕”字,“皇后,我看你是疯了,你疯了!”


 他看着她,却在那张脸上看到他最为厌恶的皱纹与白发。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?他多么喜欢她呀,喜欢她清甜如莺的嗓音,她墨色如瀑的长发。可是面前这个老妪,这个声音浑浊、后背佝偻的老人,真的是他的妻子吗?皇后仿佛是一面镜子,她照不出自己的丰功伟绩,照不出自己威仪四海,他在她的眼睛里只能瞧见衰老,这究竟是她的,还是自己的,抑或是他深深爱着的这个帝国?

  


皇帝说不出来,只能拂袖离开。但是他太老了,以至于离开时都需要宦官的搀扶,他挣开了他们,头也不回。皇后看到他已经佝偻的后背,却仍旧同年轻人一样容易生气,这让她想起来那个当时她短暂喜欢过的、有着勃勃野心的少年人,于是她笑了出来,加上了最后那个名字:


 “卫子夫”





  

六、  

夏日来得迅疾,黄昏的微光照得椒房殿里每个人都昏昏欲睡。

  

长公主来到了皇后的宫里,她试图为这位名义上的弟妹做一次最后的救助。然而皇后只一个劲地同她讨论小时候在公主府的那些事,来来回回,令她厌烦。看来我得走了,她想,总得找个人救她的命。


 “阳信!”


皇后突然喊了出来,公主脚步一滞,可是并没有回头。


“公主府的那株的梅花还开着吗?”


 她闭上眼睛,甚至没有力气说话,只能点了点头。


然后她听见了皇后的声音,


“那你就不该把她送给别人”,皇后的声音带着一股平静的畅快,“离了根,她唯有死路一条。”


她突然哭出声来,征和二年夏日的午后,帝国的公主背对着皇后,以手掩面,以奴才们从没见过、令人惊诧的方式哭泣,仿佛要哭尽这一生的不幸。她哭啊哭啊,哭得累了,也没有办法。只好擦擦眼泪离开。

  

她连头也没有回。

  

  

尾声

  

皇后坐在椒房殿中,想了很多,想到了丈夫、儿女、家人,最后她看到了那株梅树,远远的,让她想起自己。于是她回去拿起白绫。



午时,消息传遍了宫中,皇后自尽了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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